2014年4月19日星期六

圣地拉萨 · 我的好友奴巴活佛和他的夫人

选自小五七<圣地拉萨> ·  57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的好友奴巴活佛和他的夫人

噶举派俗称“白教”,比黄教格鲁派(达赖体系和班禅体系)古老得多,它的止贡支系已传十六代。
我认识止贡十六世活佛奴巴·贡觉丹增是在1987年。据说他去苏联列宁格勒主持了一大佛寺的开光典礼归来,而且奴巴夫人是一个具有俄罗斯血统的满族人,这对我很有吸引力,一定要去拜见奴巴夫妇。当时,我和热振活佛丹增晋美已是知交,而丹增晋美又是贡觉丹增50年代末和60年代少年活佛班的班长,于是我在热振活佛的陪同下去了奴巴活佛的家。
原来奴巴活佛住在自治区总工会宿舍,两室一厅一厨,要解便还要下楼左拐、右拐,再右拐。止贡奴巴活佛是个大学者(佛学博士),但他没有住房,不像热振活佛有私人的华丽而幽静的独院。这个两室一厅一厨还是他夫人分的公房,他夫人是总工会《主人》杂志的大编辑。为什么两位活佛的生活境况相距如此之大呢?因为热振活佛是政协副主席,应该得到副部级官员的享受,而奴巴活佛只是一个学者,而且又不是马列学者,仅仅是一个工作人员而已。所以他们的区别是官与民的区别。
十六世止贡奴巴活佛个头不高,穿俗人藏袍,中山头,鼻梁高拱,冬瓜脸,脸上的笑容从来不收。他是北京班禅高级佛学院的高才生,有博士头衔。看上去,大约五十四五岁,精神饱满,身体健康。奴巴活佛的夫人郭翠琴,满族人,1939年生,比我大3个月份,四十八岁,宽脸庞,语音清脆,标准的普通话,说话时常借助于眼神和手势一同表达。
我已经在《主人》开辟“书呆子专栏”,正在连载我的杂文系列《拍马文化考》。虽然这是主编李双焰的主意,但经验告诉我,对李双焰的下属要特别恭敬。当你的稿子落在编辑手里时,编辑抡起板斧把筋骨给你砍了,然后给你发表出去,让你的文章站立不起来,让你痛苦得呼天呛地。这时候,你就明白编辑比主编还要厉害得多。当时,我是唯一不拿党的奉禄混迹文坛的人,把编辑视为衣食父母,必须拍他们的马屁,所以我在《主人》开专栏后,一直叫郭翠琴“郭姐”。
后来,我常去郭姐家,那个两室一厅一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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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始,我注意到他和她没有孩子。接着,我注意他和她的饮食和语言。后来,我注意他和她的卧室和情感传递的方式。最后,我认定这是一对特殊的夫妻。我要写这一对夫妻,欲望越来越强烈。
我向他和她怯生生地提出我的要求,没想到他和她高兴得热烈鼓掌。特别是郭姐,兴奋得一面拍手一面跺脚。
我一连采访了10个下午,大约从4时开始到9时结束。拉萨的下午九时,太阳还没落山。在整个采访过程中,均有《西藏日报》记者周明江全程陪同并为我录音。
采访完了,我兴奋不已。
篇名定为《高山与大海》。
我采用双轨交叉式篇章结构方式写作。
我要贯穿一个主题:神是怎么变成人的,人又是怎么变成神的。
我有两条线索:A一条是他,从神(止贡系活佛)变成人(文史馆编修);B一条是她,从人(渤诲湾渔民)变成神(中央民院红造总司令)。当这两条线交织并扭紧之后,神也是人,人也是神。
我要在这个报告中解剖人神世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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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      他出身在农奴主家庭,有一个很大的奴巴庄园,周围几百亩良田都是他父亲的。这些良田和庄园拔海3500多米。
B      她的祖籍在正黄旗,虽然和叶赫那拉是远亲,但她的家庭从来没荣耀过。她出身在辽东半岛上一个渔村。她家一无所有,不远处就是湛蓝的大海。
A      他在坐床当小活佛的时候,旗幡逶迤,荣耀极至。
B      小姑娘在大连海边拾海螺、海贝、捞海草为生,饥寒交迫。
     解放了,他是反动阶级,和另外10位小活佛参加了“少年活佛学习班”,丢开经书,学习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。
B       她的父亲死了,母亲嫁了一个解放军军官,继父转战大西南,她进了四川,开始学习数理化。
A       他在“少年活佛学习班”里改造,前途莫测。
B       她在共和国的新学堂里奋发读书,鹏程万里。
A       他进了劳动农场,日子越来越艰辛。
B        她进了中央民族学院,吃的穿的越来越高档。
A       他在灭神,天天批判唯心主义,天天写思想交待,说“宗教是鸦片”,向毛主席宣誓“要戒毒”,向毛主席保证“要从神变成人”。  
B       她在造神,当了红卫兵,天天搞“三忠于、四无限”,高呼“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”,要跳“忠字舞”、唱“语录歌”,要向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红太阳毛主席“早请示、晚汇报”。
A       他的思想交待书写了11次,几次想死。
B       她受毛主席天安门的大检阅11次,立志把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插遍全球。
A       他从天界的神降为人间真正的奴隶,劳动改造没完没了。
B       她从人间奴隶升到了天界真正的神,办《湘江风雷》,搞“百万雄师”,回北京后,率部冲击公安部,成为全国不亚于聂元梓、谭厚兰的造反女司令。
A       后来,他被释放,当了国营建筑公司的泥水匠。
B       后来,她是“5·16”分子,因率团冲击公安部被判死刑,但没立即执行。她出狱后为了向毛主席赎罪,申请到了最艰苦的地方西藏工作。
AB     他和她在“西藏文史资料编辑部”相遇。
AB      他和她由恋爱而结婚。
AB      从神到人的他和从人到神的她在新婚之夜搂抱而颤抖。
《高山与大海》整个报告加上尾声共十二章,近10万字。这是一个比《德门·德庆卓嘎》的思想层次更高和可读性更强的文学报告。
在止贡活佛奴巴·贡觉丹增的帮助下,图片也弄齐了。
当我附上图片把原稿装订成册朗诵给他和她听时,他和她有时哈哈大笑,有时泪洒胸怀。
他向我敬献了藏族人的最高礼物一条洁白的哈达,她向我敬献了满族人的最高礼物一个特制的花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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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久,奴巴活佛被批准去印度朝佛,朋友们送别,其中当然有我。他握着我的手说:“我结识了一位说实话的汉族文人,格拉你将永远留在我心中。”
第十六世止贡奴巴活佛肯定要去朝觐达赖,我的好朋友拉萨市唯一的佛学博士大概回不来了。
奴巴活佛出行不久,活佛的夫人郭姐找我来了。她说:“把《高山与大海》交我复印一份寄列宁格勒,让我舅舅译成俄文发表。”
我把手稿和图片交给了她。
后来,《西藏文学》要一次性载完《高山与大海》。编辑部的人守在我家素要,我立即去找活佛夫人。她说:“我搬家了,都不知把那玩意儿放哪了,我找到给你送去。”
10天之后,《西藏文学》准备排版,又打电话催问《高山与大海》,我又去找活佛夫人。她说:“我借改革开放的东风,已退出《主人》杂志,正在搞‘天人公司’,太忙了。你那文稿值几个钱?你那么穷,还不如到我‘天人公司’当副总经理。”
“不,那稿子很好。加上采访和修改,我花了整整30天呀!那不仅是奴巴活佛和您的人生命运,那是一部历史呀!那是一部哲学呀!”
“好,明天给你送去。”她说。
第二天,她坐着小车来了。她给我的不是《高山与大海》的手稿,而是“西藏天人总公司副总经理”的烫金聘书。
她说:“我和我的司机在这里吃午饭,午饭后去处理一项业务,还差2500元,你就借给我。明天你去‘天人公司’上班就去财务处领4500元,其中2000元是你的月工资。”(按:当时的月工资,一个中层干部最多400元,还包括地区差补助)
“什么?明天我就上班?”
“是的,上半天班,照顾你写作。哈哈,行吧?日后,公司发展了,你的月工资是5000—10000元。哈哈,行吧?”
“那,那《高山与大海》呢?”
“明天上班去拿吧!”
为了那稿子,我只能借2500元给她,同样为了那稿子,我明天必须去“天人公司”走马上任当副总经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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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我去了“天人公司”。原来是一个十足的皮包公司。昨天的小车是她临时租的。我没提上班的事,首先小小心心地问那手稿,说:“郭姐,不,总经理,不,郭总经理,我,我那《高山与大海》,您看,请您……”
没想到郭姐火了。她吼道:“你写的屁文章全在对我进行人身攻击!为了保护我的名誉,我有权没收《高山与大海》!”
“别忘了,我有你的录音带。那些文字是你的口述,有党报记者周民江作证。”
“录音带可以证明你采访过我,不能证明你把手稿交给了我。我不否认那个录音,可我没拿你的什么手稿!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《高山与大海》!”
“你耍无赖?”我咆哮着。
“你去告我好了!”她轻松地回答。
我痛苦得无以复加,差点儿哭出声来。
活佛夫人说:“天人公司副总应聘费5000元,你昨天交来2500元,尚久我公司2500元。”
“什么?谁应聘过你的狗屁副总经理?”我抖索着说。
“我的烫金聘书都发了,上面写着你的名字,你赖帐?”
“天啦!”我呼天呛地地叫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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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样,活佛夫人吃了我的手稿,而且还拿了我2500元现金。
我心里气不过,去向热振活佛诉苦,并希望得到他的支持,以为有索回《高山与大海》的一线希望。可是,热振活佛说:“哎,小郭和我夫人冲吉(冲萨德吉)完全不一样啊,要不,奴巴活佛怎么会离开她去印度呢?”
“热振活佛,我关心的是我的手稿,为了写好那文章,关于小活佛班的事我还采访过您这班长三次哪!”我强调说。
“哎!你们汉人有两句俗语,‘让人终有益’、‘饶人不是痴汉,痴汉不会饶人’,老弟,你就认输吧!”热振活佛回答说。
我听了热振的话,不过至今耿耿于怀。
本来我拟定写《当代活佛列传》的,这项工作在舆论界已经公开,消息在刊物报纸均已刊载,可奴巴活佛夫人郭姐这么给我当头一棒,于是这项业已开始的工作就此嘎然停止。
《西藏文学》发了关于《高山与大海》的预告并高调宣杨以提高出售率,可月刊出来后不见其文,于是知情人发表针对我的讽刺文章《活佛的马屁不好拍》。
我想,我不能在拉萨继续待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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